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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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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九

聚芳閣占了西街最當中的位置, 四方立角的氣派牌匾正對著瀘州河,趕上端午這般熱鬧的時候,酒樓老板哪能錯過斂財的機會, 特意請了外來的戲班在門口搭臺唱戲。

南城樓子突然關門, 在城中掀起了一波熱議, 五花八門什麽說法都有, 有說班主嫁人不能再操持戲院的, 有說戲班遷往外地的, 還有消息靈通的猜了個八九不離十, 說南城樓子是被衙門查封的。

畢竟南城樓子平日裏不接男客, 除卻些香艷的市井流言,與他們的日子並無增彩。

話說到這兒, 便沒人再接了, 徒留下一陣長籲短嘆。

攖寧作為為數不多知曉內情的人, 還是發現南城樓子辛秘的“大功臣”,聽見這些議論只是抿緊了嘴。

放在兩月前, 她也不敢相信,自己從小住到大的地方,會有這麽多見不得人的齷齪。

人心不足蛇吞象, 古來如此。

不過她只是小小的唏噓一會兒, 沒多久就把心思放在了戲臺上。

李歲擔心阿爹掛念, 吃完飯便早早的回了家, 並且極其堅決的否定了攖寧要送他回家的念頭。

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他板著張稚氣的臉,認真到眉頭都皺起來。

攖寧在他腦袋上胡亂擼了一把, 忍著笑道:“那我再給你買斤龍須酥, 你帶回去慢慢吃。”

阿耶回來,她攖小寧也是有靠山的人了!窮光蛋變闊佬兒, 出門前她特意把錢袋子裝的鼓鼓囊囊,豪氣得很,自然不疼這三瓜倆棗。

李歲卻搖了搖頭,他垂著腦袋憋了半天,才極小聲地開口:“這段時日,多謝你。”

他一字一句說的認真,耳朵卻把人出賣了,紅的跟街上的燈籠一個色兒。

“姐姐……”

“大約是近墨者黑,攖寧無形之中也多了個愛看人出洋相的習慣。她低著頭,故意問道:你叫我呀?”

面前的小孩兒臉色一僵,攖寧還以為他要否認,卻見他緩緩點了點頭。

他背在身後的手伸了過來,掌心攤開,手中是一條五色百索,編的不算漂亮但可見認真。

“這是我跟同一個棚屋的阿嬸學的,送給你。”

李歲的目光匆匆掃過攖寧的手腕,她腕子上已然系了兩根百索,其中一根還掛著精致的金鈴鐺。他咬咬嘴唇,在下唇留了道白色的痕跡:“……我買不起旁的,你可以不用帶……”

他知道自己送的東西拿不出手,是以提早給自己的話打好補丁,面前卻忽然伸過來只手。

“那你給姐姐系上嘛。”攖寧半點不客氣的笑納了姐姐的稱呼,甚至有點得意的揚起下巴。

李歲垂下眼,小手往衣襟上蹭了蹭,而後神色緊張的給面前人系上百索。

好人會長命百歲。

這是阿爹教他的道理。

李歲原是不信的,他們一家雖不算什麽大善人,但也絕沒做過惡事,為何就淪落成這般。

但今日,他想信一回。

他認認真真的給攖寧系好百索,垂著頭抽了抽鼻子,飛速道:“我回家了,一路平安。”

說完不等攖寧反應過來,便一溜煙的下了樓,跑進了人群中看不見蹤影了。

攖寧小小的嘆了口氣。直到此刻,她才切實生出要離開瀘州的實感。

在瀘州的這段日子,雖然危機四伏狀況百出,但也自由自在。

她可以不用顧忌旁人臉色,滿大街的閑逛,不用講那些勞什子的規矩,出行都能坐轎,不輕易拋頭漏面,每隔段時間還要進宮聽一番教誨。晃了晃手腕。比起在燕京過金銀堆砌起來的日子,她情願在瀘溪當個小窮光蛋。

想到這兒,攖寧晃了晃手腕上的百索,意興闌珊的從油紙包裏拿出枚鮮花餅。

雖沒大有心情,但食欲很快恢覆了。

恰在這時,戲臺前傳來一陣叫好聲。

攖寧靠著欄桿,抻著脖子往下看,奈何她坐在三樓戲臺正上的位置,只能看到人黑壓壓的頭頂。

她素來不愛看戲,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唱詞也委實無法欣賞,但眼看著自己要回京了,往日不愛看的熱鬧也成了稀奇景兒。攖寧拍拍手上的糕點渣。拎著油紙包下樓往人堆裏紮。

沒成想,攖寧來湊熱鬧不要緊,可這一湊熱鬧碰上了熟人。

還是位有些尷尬的熟人。

只有幾日不見,徐彥珩卻瘦得明顯,清雋的面龐上兩頰微微凹陷。

他沈默如松,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格外顯眼。

攖寧不知該如何面對她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“兄長”,兩人幼時也有親密無間的時候。她大哥性子古板,差的年齡也大,二哥小時候不愛理她這只跟屁蟲,只有徐彥珩,願意帶她出門玩兒。

徐彥珩在姜家家塾求學,每日來都會給攖寧捎點零嘴,麥芽糖、驢打滾、杏仁糕。

攖寧自然也最愛找他這個哥哥。

但隨著年齡愈長,徐彥珩待攖寧的態度不再似幼時熱絡,兩人見面的的時候也在不知不覺間減少了。

男女之防,在所難免。

但攖寧不懂這些,也懶得理會這些“規矩”。

家塾下學後,她攔在了徐彥珩回府的必經之路上,直楞楞的梗著脖子問人家:“徐哥哥是討厭攖寧了嗎?所以才要躲著我走。”

少年人哪裏見過這般架勢,徐彥珩訥訥半天,也只紅著臉擠出一句“沒有”,講不明白原因。

攖寧雖然心寬,也不是愛用熱臉貼人冷屁股的性子,她權當徐彥珩那句“沒有”是客套話,也不再纏著他。

後來,她被接回燕京,斬斷了最後的聯系。

憑攖寧的粗腦筋,自然意識不到少年情愫有口難言,她只可惜自己少了個玩伴。

眼下在返京的前一天相遇,不說兩句實在不合適。

攖寧抿了抿嘴,眼神左顧右盼,又從油紙包裏摸出塊鮮花餅,一副很忙的模樣。

徐彥珩的目光靜靜落在她身上,攖寧只能強忍尷尬把這出獨角戲繼續演下去,她掂了掂腳看向戲臺。

“這是唱了出什麽呀?”

她沒有喚人,徐彥珩卻自然地接道:“霸王別姬。”

“哦哦……”攖寧點頭如蒜搗,往嘴裏填吃食的速度更快了些。

堵住嘴就不用說話了。

也不知道那尊活閻王回府沒有,發現她偷溜出來會不會生氣。

攖寧腦袋裏閃過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,卻被身旁人的一句話打斷了。

“抱歉,鹽場之事,我不是有意相瞞,只是擔心……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唐突了。”

徐彥珩聲音極輕,淹沒在喝彩聲中,攖寧卻聽得格外清楚,她摸了摸耳朵,有些痛恨自己靈光的耳朵。

她雖然在這事上別扭過一下,但只是想不通徐彥珩在鹽場的目的,他解釋過自己就明白了,從沒有怪他的意思。於是攖寧認真的搖了搖頭,圓眼睛裏滿是真誠:“沒什麽呀,你信不過我們很正常。換作是我,大約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。”

她攖小寧才不是黑芝麻湯圓那般斤斤計較的人!

攖寧無聲地挺起小胸脯,深覺自己此刻比晉王殿下強了不止一點半點。

她這廂正暗暗自得,完全沒意識到她和宋諫之在一條船上待久了,那句“我們”有多自然。

徐彥珩沒有接話。

他扯起嘴角,露出一個苦笑。

攖寧瞥一眼他的臉色,含淚攬下安慰人的活兒,結結巴巴道:“我說真的。換成旁人,不外乎各掃門前雪,你……你甘願為他人冒著性命風險……”

哼哧了半天,還沒說明白,她只能幹巴巴的補充道:“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”

戲臺上正唱到“寬心飲酒寶帳坐”,扮虞姬的旦角盈盈一拜,起身腳步輕快的行至鼓邊,手腕翻轉間,兩柄寶劍拿到了手中。

邊鼓聲隨之變得激烈,‘虞姬’的腳步隨著鼓聲節奏,一踮一放,原地轉身,身姿輕盈似飛蝶,而後行至“項羽”面前,提劍擡腿,耍了個回花。

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喝彩。

“但是我來得晚了。”徐彥珩低聲道,尾音輕不可聞t,像一聲嘆息消散在熱鬧裏。

不管哪件事,都來得晚了。

人群不知何時起了騷亂,前頭的人往後踉蹌著,結結實實踩在攖寧腳上。她倒吸了一口涼氣,沒心思想身旁人的話。

徐彥珩見狀趕忙擡起手格擋在她面前,暫時抵住前面人的腳步。

腳得了救,攖寧低頭活動著腳腕,兩根細軟的眉毛皺巴起來,疼得齜牙咧嘴。

果然,有些熱鬧湊不得,現在可真是啞巴吃黃連,有苦說不出了。

攖寧在心底暗暗給自己掬一捧辛酸淚。

她低著頭,並未發現臺上的異樣。

只聽得耳邊傳來聲脆響,一痕雪亮銀光撩過人群,只沖著她門面而來。

千鈞一發之際。

後方射來一點寒光,挾著撕裂風的銳利,快到肉眼難以捕捉。

寒光褪去,羽箭撞上劍尖,“鏘”一聲過後,雙雙落在人群中。

驚叫聲四起,人群如鳥獸散,攖寧一下子懵了,對上“虞姬”鎖定獵物的眼神,她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,有人要取她性命。

“走!”徐彥珩摁著她腦袋,將她擋在身側,想拉著人躲進慌亂的人群中。

“虞姬”手中另一柄劍也飛射而來,正截在他們要去的方位。

攖寧咬牙把徐彥珩推開,來不及猶豫便抱頭蹲下。

被人踩上幾腳也比命喪黃泉要強!

她下意識閉緊了眼,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未到來,而是被人猛一把扣進了懷裏。

正臉結結實實的撞在男人胸膛上,撞得鼻尖發酸,淚珠不受控制的盈滿眼眶。

銀光交錯,一柄長劍偏了方向,狠狠紮進土地裏,劍身尤不甘心的震顫兩下。

“如此急著送死,本王下次不會再管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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